新疆快与慢
在经历最初的考察和决策热潮后,一个投资意义上的新疆正呈现在世人面前。而今,速度与节奏抢镜,生态与工业角力,对有心扎实经略新疆的企业而言,是忘掉新疆不同之处的时候了。
文 | 本刊记者 王赵宾
7月第一天的上午,当我们驱车赶到信发新疆公司时,信发集团董事局主席张学信等已经在厂门口等候了。两天前,张学信刚过了66岁生日,额上皱纹如风沙割过。此时,他嗓音低沉,但充满张力。
“我们将依托新疆的煤电,打造世界级的电解铝企业。”张带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,站在厂房门口向我们这群来访者不断比划着。由于占有煤炭资源以及建有自备电厂,企业的电力成本几乎是内地的一成,不到一毛钱。这恰恰是他将电解铝称为“暴利”的利器。
2009年8月,新疆信发在乌鲁木齐市正北百余公里的五家渠市破土动工。而当年张学信看中的,则是这里廉价的煤、电、水和土地资源。事实上,与张有着同样想法的企业,在张之前已将新疆的天山北麓的准东、吐哈、伊犁、库拜四大煤炭集聚区瓜分得所剩无几。
这其中,最重要的转折便是2005年7月,新疆召开第一次新型工业化建设工作会议。此次会议,明确释放了加快新疆煤炭开发的信号。最核心的内容,便是把新疆打造成为全国最大的煤炭资源转化产业基地。
此时,神华、中煤、大唐、华电、中电投、国电等央企巨头闻讯蜂拥而至,地方能源大佬鲁能、潞安、新汶、庆华、紫金矿业(3.80,-0.05,-1.30%)等也按捺不住。瞬时间,央企、国企和民企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新疆淘金洪流。而5年后的中央新疆工作会议,则无疑加剧了这股淘金热的速度。这两大战略的提出,让新疆成为企业巨头拼抢之地。
如今,回头来看那些曾蜂拥而至攻城掠地的企业,在疆项目进展到底如何?当地的政府官员对到访企业的态度,是否依然暧昧?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用水风险,他们又是否做好了充分的准备?
6月30日,当和田劫机、伊犁地震事件依旧余波未平之际,《能源》杂志采访组深入新疆,历时十天沿天山两麓辗转多地,为您详述一张速度和节奏抢镜、生态与工业角力的新疆能源大图景。
双重速度
“我要把这里,变成荒漠中的一块绿洲。”望着刚种植的草坪和树苗,张学信喜形于色。
张所执掌的新疆信发(在当地称为“农六师煤电公司”),深处数万年前天山冰雪淤积下来的盐碱地,四下荒芜。为此,他不惜血本。用车从数公里外拉来新土取代厂区内的盐碱土,再栽树种草。
试想未来当这个占地32平方公里厂区被绿色包裹,镶嵌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中,将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。
信发向来在业界以速度著称,这显然迎合了新疆的最大诉求之一。目前,新疆信发已投产电解铝120万吨/年。在张的带领下,我们在其生产车间看到,一根根铝锭正从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输送出来。一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,则迅速将这些铝锭摆放整齐,以便装车。
在厂区内,信发却有另一幅图景。一处厂房已经打好地基,顶棚也已经搭建完毕,工人们正忙着着手后期施工。不远处一辆120吨载重量的起重机,正调起一根巨型钢架缓缓移动。
与信发集团火线推进项目类似的,还有同年入疆的庆华集团。走进庆华,厂区内绿草茵茵加之巨大的广场,会让你瞬间忘记自己正置身于荒野中的一个企业。“这怎么看,怎么跟天安门广场一样。”有的到访者发出如此感叹。
作为新疆第一个经国家核准的煤制天然气项目,新疆庆华集团依托丰富的煤炭资源和水资源,于2009年3月落户伊犁,并以“庆华速度”建成庆华煤化工循环经济工业园,计划总投资278亿元。前期工作已经就绪,只等出气。
相比之下,在新疆地方看来,同样是电解铝、煤化工的在疆央企,却因为强调审批和整体节奏而导致动作相对缓慢。“中铝、中电投在疆也有电解铝项目,但论证多年,却依然没有实质性动静。”知情者透露。
作为新疆的电解铝、煤化工产业,央企正式投产的项目甚是寥寥。入驻新疆多年的中国铝业(6.04,-0.10,-1.63%),在吐鲁番市鄯县投资的煤电铝项目暂时也尚未投产。中铝新疆铝电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柴刚告诉记者:“我们的项目正在紧张推进,估计明年可以投产。”而在伊犁,包括中煤、中电投在内的多家煤化工项目,至今也没有实质性进展。
出于对国有资本的管控,央企受制于各种手续和程序的束缚,对于投资数十亿、甚至上百亿的资金则更为谨慎。这也被很多行内人士看成是,央企进疆以来行动缓慢的根源。
相对于民企与央企在项目进展中,呈现的参差不齐。另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是:雄心勃勃的计划未必能变成现实。“圈而不建”的现象不得不正视。
此前,曾有媒体透露,鲁能集团在疆圈占的煤炭资源高达数百亿吨,但自其2003年入新疆以来,只有几个矿井开工,仅阜康一个2×15万千瓦的火电项目建成投产。这与其当初信誓旦旦的投资计划相比,完全大相径庭。
“就现在的情况来看,依然是雷声大,雨点小。奠基的多,真正投产运营的少。”新疆西部钢铁产业链公司董事长单如杨告诉《能源》杂志记者。单是新疆当地人,多年来都在做钢铁生意。据他了解,仅今年各种项目投资砸向新疆便有7000亿,但真正拉动当地原料消耗却并不明显。
“只能说明,开工建设的项目并不多。”正因为如此,以销售钢材为生的他,完全能够感受到这一点。奠基登报的项目很多,但是真正开工建设的却不多,数千亿的大项目投资,理应有大批钢材需求,但事实是,今年积压钢材很严重。
事实上,新疆地方政府也已经意识到这种问题的严重性。为此,去年10月21日,新疆专门出台《自治区煤炭资源有偿配置与勘查开发转化管理规定》(简称《规定》),该《规定》叫停区内煤炭资源“圈而不探”“探而不采”的行为,全面清理资源闲置等现象。
其中,对“圈而不探”的企业,要求核查区域内煤炭资源探矿权、采矿权及勘查、开发利用情况,并提出调整意见。对“探而不采”的企业,一年内未开工建设,按自动放弃采矿权处理。
尽管如此,“泼出去的水”若想控制,难免被动。曾有当地官员,去询问企业为何“圈而不建”时,企业的答复是“这已经是我们企业的资产,不属于你们了。”对此,他甚为恼火。
第三极力量
如今,且不论项目推进如何,新疆能源产业的演进,正朝着全方位变革的方向发展。
与几年前相比,执政者的观念正出现微妙的变化。他们已不再盲从于外来企业的力量,而是有意识地扶持本地企业。
7月10日,新疆高调宣布成立自己的地方能源企业——新疆能源集团公司、新疆中泰集团公司、新疆新能源集团。当天,这三大能源国企在乌鲁木齐揭牌。
按照当地官方的设想:这三家国企将全面覆盖新疆能源领域的各个层面。其中,新疆能源集团侧重煤炭,有偿使用新机制;中泰集团侧重于煤化工、石化等,打造现代化的化工产业体系;而以金风科技(6.03,-0.02,-0.33%)为核心的新能源集团,则侧重于风电、光伏等清洁能源,建立相应的新能源体系。同时,原有的新投集团为这三大企业充当投融资平台。
这也意味着,一股置身央企、大型民企之外,贯穿煤炭资源、煤化工、新能源领域的当地力量,终于呈现在世人面前。
在柴刚看来,当前这三家企业的规模还不够,不会对央企构成压力。未来很可能会成为央企在新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。为此有人认为,新疆此举无异于,当年内蒙古以伊泰、亿利等本土企业扭转神华一家独大的翻版。
以中泰集团的核心资产——中泰化学(7.69,-0.16,-2.04%)为例,中泰集团的成立对其无疑是一大利好。随着中泰集团的成立,中泰化工将能借助中泰集团的力量,通过增持、担保等方式快速融资,这远远超过以往的单打独斗。与此同时,中泰化学还可以借助中泰集团的力量,吸纳到新疆境内优质的化工资产,从而有机会将这些优质资产收入囊中。
目前,中泰作为新疆本地传统煤化工的龙头企业,在新疆准东有9个煤矿,探明储量达147亿吨。同时,中泰化学也开始涉足新型的煤化工项目,走多元化的道路。
在一定程度上,这些地方国企已经有足够的实力撑起当地能源开发的一片天地。在当日的揭牌大会上,各集团的负责人纷纷表态:各自集团“十二五”末的目标,其中新能源集团总资产力争突破400亿元,在新疆三大产业中占有一席之地;中泰集团则力争实现资产总额达到500亿元;以“能源资源勘探、开发、疆煤外运”为主要业务的新疆能源集团则把目标定在了200亿元。
这恰恰是新疆当地政府,最想看到的结果。
事实上,新疆的雄心远非如此。他们在竭力推进以煤炭为核心项目的同时,也在拓展其它产业。这里也是电解铝企业的乐土。在此前一场声势浩大的“电解铝西进”运动中,山东、河南等大批电解铝企业迫于成本、环保压力,纷纷涌向新疆。最为代表的便是山东信发集团。
随着类似于山东信发这样的电解铝企业进入新疆,却不得不面对招工难所带来的工资上涨的问题。在新疆信发生产车间,那名搬运铝锭的小伙子,每月工资便在6000元。这相对于内地省份,同样工作3000元左右的待遇,高出了一倍。而单如杨所负责的钢铁贸易公司,其手下员工的公司也比一年前上涨了20%。
中国有色金属协会铝业分会顾问郎大展向《能源》杂志记者介绍说:“目前新疆发展重化工,面临的一大问题就是招工难。”这里深入边疆,气候条件比较恶劣,如果没有好的待遇,没有人愿意去。
不单单是电解铝,当地煤化工企业间对于人才的竞争,也是明争暗斗。中煤集团新疆公司的人士透露,多年以来从中煤集团出去进入其他企业的技术人员就不在少数。“我们就像是一个煤化工的培训营地。”该人士笑言。以往新疆这个边疆地区给人的印象不是葡萄,就是棉花,如今这些正在被煤化工所掩盖。时常充斥我们耳膜的就是煤电、煤化工等类似的字眼。这些俨然成了新疆新的代名词。
水之隐忧
无论当地的策略如何变化,都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——大批煤化工项目将与人争水。
众所周知,新疆属于典型的干旱荒漠绿洲生态环境。其全境16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,适合人们生存的地方仅13万平方公里,不到总面积的8%,剩下绝大多数地域不是满眼黄沙,便是草木不生的荒漠,一眼望不到边际。
水在当地的重要性,不言而喻。而煤化工项目也是需要耗费大量水。有人预计对于当地来说,10吨煤制天然气要耗水95吨(10吨煤制油耗水100吨),排放一吨难以处理的废水,热效率约为50%。所以既耗费大量水资源,又根本谈不上“节能,环保”。
准东作为新疆的煤炭工业基地之一,其用水主要来自北疆的额尔齐斯河。此前,为解决克拉玛依、乌鲁木齐、昌吉等经济发达地区的用水问题,新疆实施了远距离调水工程,从额河调水济克济乌。未来随着当地大批煤炭项目的开掘,尤其是煤化工用水将与此前的借调水产生矛盾。
同时,在唯GDP至上的当下,官员将其当成首要的衡量指标。曾有当地官员直言,以往农业用水占用量太大,达到新疆用水总量的95%,但GDP贡献率仅有17%。这也成为当地缩减农业用水的理由。发展煤化工挤占农业用水将不可避免。
为了改善这种状况,有专家设想,开凿引渠从数千公里之外的渤海调水入疆,以弥补轰轰烈烈的煤化工项目开建所带来的用水难题。这一设想则是,远水解不了近渴。
而周海魂担心的不仅仅是水,他更担心水的源头。周曾长期在自治区发改委负责组织能源建设项目评审工作。
据周介绍,由于新疆煤矿多集中于天山南北两坡,这里恰恰又是众多河流的发源地。其中,伊犁河、奎屯河、玛纳斯河、呼图壁河等水系便发源于此,水源与矿区的纵横交错,让这里的水源极易遭受破坏。他担心,如果大规模煤炭开采未得到有效遏制,地表水遭破坏,那么山西曾经的惨剧将会在新疆重演。
即使是地处戈壁滩也不可掉以轻心。周海魂以哈密沙尔湖煤田所在的区域为例:这里400多平方公里的风蚀戈壁,平均1平方米仅有1棵草,尽管地处新疆最大的风区,却没有扬沙出现。其原因就在于,这里的地表数千年来形成了3至10厘米厚的天然保护层。
如今,随着当地大规模的煤炭开挖建设,工地上每天都有数十台挖掘机在挖土作业,一旦这种原有的天然保护层遭受破坏,将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后果不堪设想。
7月4日下午,当记者一行前往国电新疆公司尼勒克水电的途中,不禁为喀什河带来的美景所吸引。置身路旁,你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一半是“海水”,一半是“火焰”的神奇。喀什河所经之处,树木显得郁郁葱葱,而路的另一侧则满眼黄土,寸草未生。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,石油煤炭决定发展,水则决定生死。